第八章 忠义无常 且说郑魂匆匆就任天纪司主之后，赶在西南部队出征前，只用了短短七日，便熟悉了四殿负责人员和日常事务，并写了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明帝阅后赞赏有加，效率之高令杞国出了名的工作狂夏侯演也不得不为之侧目，想自己重掌熟门熟路的天府司，尚且一堆乱麻理不清，那厮当惯了贼首和流浪汉，就能这么利落干脆？
其实夏侯演理论上没想错，只不过他忽略了一件事。
郑魂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为利，他担任天纪司主的目标，简单明了，把杞国的黑道势力一锅端，仅此而已。
他很清楚，这也是明帝和若星在这个位置上如此推崇自己的主要原因，等完成了这个重点任务，比他更适合掌管天纪司、渴望在政坛崭露头角，呼风唤雨的大有人在，郑魂自己却真正无一丝兴趣。
所以他自上任起，就很留神考量下属，从绿林道、烈王府、烈宗一路摸爬滚打来，看人的眼光可谓毒辣，他不吝提拔后进，充分放权予人，人才的涌现正如雨后春笋。
冷眼抓住了工作重点，其他也就暂放一边，效率自然高了。
郑魂一心只求能早日出师，早日扫荡群寇，早日……赶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完成对姜若夜的承诺。
在就任天纪司主这件事上，郑魂没有为自己找更多高尚理由和伟大抱负的打算，这些东西，前半生他已经背得够了，累了。
郑魂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足够忧国忧民、心怀苍生的人，虽然其实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已然实践在那条路上，虽然只要他想，离传奇英雄的距离也曾经只有咫尺之遥。
“都督……”
“你在叫谁？”
“哦，郑魂大哥，大家都准备好了，部队也整装待发，请问我们何时往太微宫誓命？”来人是现任那罗殿主，显然他还很不习惯郑魂的种种怪脾气，例如，严禁任何人以“都督”称呼自己，又例如，要求所有人无论尊卑贵贱一律以兄弟互称，违者惩罚不是军棍或者罚俸，而是一坛子最烈的百日红，能把一个威武汉子喝到三日爬不起床的要命美酒。
怪道不少人私底下议论说，新都督果然还是不改烈宗的匪气。
“不用了，传令下去，整军直接出发。”郑魂懒得废话，抓起一旁金架上的战袍搭在肩头，径自走出了议事大厅。
四个殿主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反应过来，连忙尾随而出。
其实最初几年里，烈宗的主体还是烈王手下的正经部队，然而自从烈王被擒后，郑魂才知人心易散，情义易凉，越是正规军队出身，越是逃的逃，退的退，降的降，到最后剩下的，多半还是郑魂昔日混迹绿林道时带出来的好汉。
那段残酷的经历，郑魂自然不会忘。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他，也曾在烈王赐予自己上将头衔后，怀揣谦虚向上的心态努力融入正统军队，成功地在士卒面前表现得像个凛凛威风的军官，虽然那之后的一言一行，都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可惜上天到底不遂人愿，最后还是落草为寇的郑魂，无奈地想，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正经当官的命了。
此次出征部队人数加起来，不足一万人，每一名都由郑魂亲自挑选，兵分十路南下，沿途尽量保持低调隐秘，不是装扮成集队的商旅，就是装扮成运货的民兵队。
四个殿主当中，郑魂也只带了那罗殿主随军，其余三人留守天纪司，各有明确的任务，执行日常治安维护和后勤支持，他们所承担的责任和危险，其实不比身在前线的战士来得小。
临出发前，一片忠心天日可鉴的修罗殿主，还是忍不住委婉提醒郑魂检点言行，他措辞半天，才勉强表达出希望郑魂大哥能有点都督的样子，但郑魂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以为意敷衍道：
“三个月后还能留住一条命，再来跟我说这话。”
郑魂太了解杞国所谓正规军队了，绣花枕头，纸糊老虎。别的不说，就连当年列兵权建立的将军府所统辖，除了直系部队以外，其余千万大军在沧域不足十万的金戈铁蹄下，也不过像批待宰的牛羊，抑或说还更不如。这是杞国军事长期积累的腐朽风气，很可惜的是，即使铁腕如列兵权，军纪森严到近乎残酷的程度，最后也同样对此束手无策。
真正到了紧要的生死关头，你凭什么让逐利而来的普通军士为你卖命？在郑魂这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荣辱与共，同进同退。
当然，这还是后来修罗殿主替他总结出来的，郑魂自己可没有这种文采与闲情。后话不提。
接下来的战斗里，郑魂非常充分地体现了自己的带兵风格。协助剿匪的将军府左统领风卸羽，不止一次深有感触地对身边的伏神龙感叹道，要是当初将军府有这么个训导军长，受到沧域反攻时定能多了几分胜算。其实当年杞国保卫战的战况究竟有多惨烈，他两个当时已死的人，也只能从后来祀命司的委婉记载里隐约窥得一二，却已经足够把风卸羽气得活过来，再拽上同样气不忿的伏神龙。
因为恰好沧域的兵，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
※
一队二十余人的民兵，押着十名流放罪人，行进在桓曲古道上，三日三夜的赶路，每一个人都面露倦意。
暮色中，肃杀秋风，吹起古道尘沙，绵延千里的桓曲之道更显得杳无尽头，民兵队行至一家古旧的官栈，将罪人押进官栈内的地牢，分成两队轮流看守休憩。
一个年轻的红衣女子，领着三名将领装扮的男子，来到一间干净宽敞的客房，艳丽的容颜在烛光映照下，恰如海棠花开，她笑道：“将军一路辛苦，好生休息，要茶要水要吃食，尽管牵动这门上的铜铃。”
“多谢。”
郑魂冷冷道，抬头看那女子，兀自站在一边不走，便道：“还有事？”
红衣女人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双灵动水润的眼只看着地板，长长弯弯的半垂的睫毛和纤细的柳眉，使她看上去颇有几分娇弱不胜愁的别致韵味。
“美人老板莫不是看这位将军英俊不凡，暗动芳心吧？”风卸羽斜靠在自己的床边，一边用手玩弄着手中的凤尾鳞，一边戏言调笑。
“将军可是从都城来？”红衣女子开口问道。
“有事就说，管得太多不是好事。”伏神龙不耐烦道。
红衣女子却突然在郑魂三人面前跪下，道：“三位将军容秉！小女子原籍崤南县，父亲是一名普通教员。二十年前，狄焕族叛乱占领了崤南县，家父不幸被崤山会的十二贼首公孙俦所杀，唯一的大姐也被他虏去，从此骨肉生离、音讯全无……本以为今生将孤零到老，却不想于今日的人犯中，竟让我再看到那恶贼公孙俦。国法面前，小女子不敢提一己深仇血恨，但还望将军能让我前往地牢，问出大姐的生死下落，了却多年的悬挂。”
她声声哀诉，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带着血泪，便是铁血汉子，也会听得心下戚戚。
郑魂却冷冷道：“你觉得崤山会的十大重犯，有可能只让二十个小兵押送么？”
“不，不会错的！仇人的可憎面目，小女子到死也刻骨铭心。”红衣女子非常肯定地说道，咬紧了嘴唇，绝不松口，一副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风卸羽左手微扬，一股暗劲送到女子身前，硬是将人架了起来：“美人儿，你这样只会让人以为我们欺负你。”
那红衣女子软磨硬泡不成，竟扑簌簌掉下泪来，却又是无声的啜泣，说不出地隐忍可怜。她笑的时候妩媚撩人，哭的时候更是楚楚动人。在这荒僻粗犷、民风彪悍的桓曲古道南段，这样的女子无疑是道引人注目、撩人心弦的绝美风景线。
“你若答应嫁给他，就给你个机会。”郑魂喝了口茶，随手一指风卸羽。
“我答应！”女子毫不犹豫答道。
风卸羽始料未及，暗自倒吸一口冷气，面上却浪笑道：“赫，出趟差，白得一名美人。很划算。”
“拿着这块牌子，去地牢，自能见到公孙俦。”郑魂从怀掏出一块铁牌，放在桌边。
“将军不怕我反悔？”女子拿起铁牌，犹疑问道。
“美人儿，不急不急。”风卸羽忍不住走过去，伸手轻挑她的下巴，虽然满口戏言，谁也不会当真，但留神细看，这张脸果然俏丽非常，便心想，假戏真做倒也不赖。
“还怕你跑了不成？老三虽然没出息，管女人的本事不会少。”郑魂冷哼道。
“美人，别怕，我会好好疼爱你的。”风卸羽笑道。
红衣女子一双娇目闪烁微光，长睫半垂，脸上泛起一朵红云，轻声道：“你、你若帮了我，我甘心跟你一辈子。”
说罢，扭头奔出房门。那娇羞脉脉的模样，绝对会让人以为她芳心暗许。
这会儿人走了，风卸羽才颇为无奈地转身对郑魂道：“这般美事，都督怎不留给自己享用？”
“这不是投你所好，一举两得么？”
只要稍微发挥想象，换做郑魂与这女人调情，风卸羽立刻觉得，果然还是自己出马比较合适一点。
“够了，你们都留点力气应付今晚吧。”伏神龙双手枕头，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如果不这样做，怎么让人相信这队民兵尽是一群好色误事的呆头？”风卸羽明白，这是郑魂随机应变，将计就计，而他心底其实也颇得意这桩飞来的艳福。
“今夜的对手不简单，风卸羽，把你的凤尾鳞藏好一点。”
“风卸羽这个人，十年前不是早就死在沧域了？”伏神龙似乎已经睡着了，却冷不防又接上一句。
“郑魂，那女人我可真要带走的哦。”
“等查明她的身份再考虑吧。”
“崤山会，千万别让人失望啊……”风卸羽望着桌上的蜡烛芯火，百无聊赖地说道。
夜深了，一轮冷月挂在天空中，孤单地，挨着寂寞的漫漫长夜。
官栈的规矩制式，为安全起见，一律是三人一间，彼此间有照应。神龙早早上床挺尸去了，无思无虑倒也睡得安稳。郑魂照例睁着眼看天花板，想着，最后一颗恨醉丸吃完了，却来不及再去配药。
若夜在雪隽峰，是否安好？其实他很清楚，不论出了什么事，她都不会使用传讯烟……脑海中随之淡淡浮现，那日黄昏在无名峰顶俯瞰都城的情景，一派宁静美好的生活气息就像触手可碰似的，但真的伸出手，却发现所有幻象瞬间只化作空虚的云气，徒然缭绕指间。
这种感觉令人不安。
桌上、地上横七竖八的酒坛子，屋子里充斥着浓烈的酒味，风卸羽趴在桌上，看上去正是流连梦乡。窗外第六次闪过一道人影。
看来对方也很谨慎小心。郑魂心道。
又过了许久，远远地，传来一种类似秋蝉凄鸣的声音，微弱，却足以让伏神龙睁开双眼。
九变上手，神龙第一个坐起来。
而风卸羽的凤尾鳞，也在黑暗中借由月光反射出点点寒芒。
地牢中，静得只听见醉酒汉的呢喃，一阵风过，火光闪烁，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几条黑影闪过石门，开锁之声乍起。
但闻一声低喝，郑魂的身影不知从何处现身，闪过七名蒙面人，袖里剑稳稳当当横在牢门外正要开锁的蒙面人脖颈旁。这一击神出鬼没，迅捷无伦，正是计中计、环中环。
同时，地上横七竖八佯装醉倒的民兵竟都纷纷站起，一个个精神抖擞注意力高度集中。
七名蒙面人虽然个个自恃武艺超凡，却毕竟寡不敌众，待风卸羽和伏神龙出手后，未及多时便都被一一制服。
“美人儿，这么俊俏的脸蛋，蒙着面实在太可惜。”风卸羽摘下其中一人的覆面黑纱，果然是那红衣女子。
可惜，此时她回敬风卸羽的眼神，却是凌厉狠辣，丝毫无半点柔弱娇媚的模样。
郑魂走到那蒙面的贼首面前。
“你就是公孙任？”
“你是谁？”
“郑魂。”
冷冷的两个字，却瞬间引爆了蒙面贼首眼神中的恨怒火焰，震荡之下，他的脖颈被剑刃划破，竟渗出涔涔鲜血。
“郑魂，郑魂，竟然是你！”
“未调查清楚就下手救人，真是让我替你十一位兄长感到不耐。”郑魂冷冷讽刺道。
难道不该讽刺？此时此刻，除了讽刺，他还能说什么呢？
曾经称霸西南黑道的崤山会，竟沦落到这种下三流程度。
当年率领烈王部队，剿灭狄焕族和崤山会联合叛乱的人，正是郑魂，并擒捉了除公孙任以外的十一位当家，其中一名，已经病死牢中。当时远在西域经商的公孙任，确实从未见过郑魂本人。
公孙任能够重振已经被郑魂一锅端的崤山会，也是靠狄焕族旧部势力在背后支撑。
郑魂很了解崤山会的特点，十二位当家手足情深是出了名的，他们对外狠毒无情，对自己人却极为有情有义，如今有人质在手，不愁公孙任不乖乖就范，协助天纪司进行下一步行动。
※
黑漆漆的地牢，壁上的火把映照着潮湿的地面，被上了枷锁的公孙任与郑魂对面而立。
“郑魂，你这辈子，最大的能耐是什么，知道么？”公孙任冷笑。
郑魂靠着石壁，双手背负，沉默不语，似在等着他的自问自答。
“就是把你的朋友，一个一个，送上死路，哈哈，哈哈。”
公孙任狂笑着，他当然有理由憎恨郑魂。
他的十一位兄长，都曾与郑魂有着不浅的交情，而崤山会被连根拔起的耻辱，十余年来公孙任一刻不敢忘。
毫不介意对方的恣狂，郑魂只是用一种出奇平静的语调说道：“狄焕族如今靠谁领头，背后的黑道势力，都是哪门哪路？此外，留下一张我要的地图，你们就可以走了。”
公孙任的眼神锐得像把刀，直要刺进郑魂的心里似的，起初恨不得对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但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却忽然像一头失去了斗志的猛兽，凄然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相信与否，你自便，但性命人人都只有一条。”
“当年对崤山会毫不留情的你，怎可能这么宽容放过我们？”公孙任努力分辨郑魂话中的真假，他是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作何盘算。
“明早给我答复。”
郑魂说完，径自走出地牢。
伏神龙背靠地牢的黑墙，默默擦拭着九变，看到郑魂出来，头也不抬地问：“真打算放走他们？奉劝一句，私纵重犯的责任，你未必担得起。”
“多谢。”郑魂淡淡回答道。
“真是不知死活啊。”
“风卸羽人呢？”
“你忘了？他还有个女人。”神龙不屑地说道。
“哈哈。陪我喝一坛如何？”
郑魂抬头看看天上的冷月，神龙虽然想去睡觉，但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他看得出来郑魂心里不痛快，作为多次并肩作战的伙伴，花点时间听他唠叨也无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