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夜孤星 改朝换代，风俗规矩自是焕然一新。
祀命司那条“除侍卫以外不得有男人出现”的陈规，也早已破除。
然而当姚若星领着两位新晋祀命从内院走来，她们身后跟着的三名男主记，还是让若夜有种走错地方的微妙感觉。
“姐姐，久见了！”虽已身为祀命之长，十年的历练使姚若星成熟威严了许多，但一见到姜若夜，立时便恢复了往日小妹的可爱姿态，抢着几步走过去，拉着大姐的手嘘寒问暖。
郑魂的突然现身，固然让若星诧异不已，但毕竟都是旧识，彼此问过近况之后，也不必过分客套。
祀命司的三席关邃云在一旁看着姚若星喜出望外的模样，不禁笑道：“若星姐姐，先请大祀命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客人，你们再寒暄也不迟呀。”
虽然若夜已经“退休”，但所有人还是发自内心地敬称她为大祀命，这称呼，已然成了姜若夜的专属尊号——然而有时若夜自己听着，倒觉得颇不是滋味。
若星被自己的副手揶揄，只得摇头苦笑，这关邃云是凌若月的侄女，年轻轻轻便出众地精明能干。若星的本性散漫，最不擅处理日常琐事，自从有了邃云这快刀斩乱麻的好帮手，若星的睡眠质量显著提升了一个档次。美中不足的是，邃云牙尖嘴快、喜露锋芒，若星偶尔提点她，她还挺不服气，真让若星又爱又气。
此刻关邃云留神打量郑魂，这个始终站在一旁沉默寡言的男人令她颇感好奇，不只因为他看上去很特别，更因为他与姜若夜结伴而来。
“这是……郑魂。”姜若夜想了想，脑海里快速过滤了郑魂的几种身份，最后，她只是用了这最简单的两个字，也算还他一个本来面目。
郑魂看了若夜一眼，口中淡然道：“闲人一名，祀命不必在意。”
关邃云何等伶俐，闻言也便一笑，点点头，以示了解，其实，她当然听说过“郑魂”这个烈宗首领的大名，曾经，那是个光凭名字就能令朝野胆寒的大魔头，至今民间还有不少人用这个魔头的名号来吓唬自家不听话的孩子。
“许久不见大祀命，若星姐姐自然高兴不同往日，偏你最沉不住气。”
这出言取笑关邃云的，正是祀命司二席虞筑风，此女以心思缜密著称，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虽是姚若星的表妹，却人人都道是大祀命的接班人。
论私交，若星自与邃云脾气相投，但在大事上，却极为倚仗这名智囊和得力助手。
关邃云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看着后辈之间相处默契、各有所长，若夜在欣慰的同时又有几分莫名的慨叹之感，也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从未年轻过？
犹记得她初掌祀命司时，若月尚欠练达，若星更是稚嫩，那时恰逢杞国内战初定，圣帝击败了烈王得以登上大位，其实江山社稷早已千疮百孔。她与列兵权两人，一文一武，相互扶持，辅佐圣帝，共同应对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每日忙得连轴转……往事历历，直如昨日幻梦。
“若星，杨秀杨将军的去向，你不会不知吧？”
叙罢来意后，姜若夜单刀直入，问起杨秀的下落来。
“说不知也无人会信哟。”关邃云笑道。
此时若星真恨不能把她那张伶俐小嘴撕了。
其实若星气着呢。杨秀，她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为什么？
遥想杞国人才济济、虎踞龙盘的那个年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名人。
但杨秀此人，愣是凭着无人可敌的良好自我感觉，和超凡绝俗的剑术造诣，轻轻松松跨越众人，成为当之无愧的八卦靶子第一人。
在朝在野，无论是年逾八十的老前辈，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似乎都习惯了茶余饭后互相交换关于杨秀的八卦，比如今天那个杨秀又气着谁谁谁了，或者又把谁激得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了，不明真相的群众，总是乐衷于谈论杨秀的种种特立独行。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个八卦靶心杨秀，偏偏被祀命司的若星祀命给看上了。
绯闻激动人心，真相引人入胜，一个是本该高贵冷艳，实际却乐行倒贴之事的祀命，一个是纵横朝野无敌手，本该是传说中的英雄，但却在短短一个月内被圣帝连降十次位阶，硬生生从开国功臣贬为殿将的怪人，在众人的揣测和议论中，姚若星与杨秀已然被看做了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然而若星气的不是绯闻和名声。
爱便是爱了，她不是扭捏小女子，从前祀命司严禁祀命与男人接触，到后来，原则上也还是不允许祀命嫁人，置身于风口浪尖的若星，其实只想大大方方表达自己的情意，并没有什么奢望。
若星祀命喜欢杨将军，这个原本还算隐秘的绯闻，却在十年前击退沧域的最关键一役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蔓延着，直至全境都知道了——唯独杨秀不知道。
他不知，一直不知。
无论她为他做了多少贴心的事，无论她是如何在他深陷危机时担心得睡不着觉，最后不惜豁命也要救他，他，始终不知道她的感情。似乎只要若星一天不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杨秀便永远不会知道，世上原来有一个女子这样把自己珍藏在心头。
几年前，杨秀更是离开杞国，一个人游遍了沧域的大好河山，直到他玩累了，才悄然回到故国。
其实杨秀并非无亲无故之人，有传言说他出身名门，但不知怎地，近年来，整个杞国真的只剩若星一人知晓他的行踪。
若星一开始是心中暗喜的，在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之后，她终于当面问道：“杨秀，为何只告诉我一人你的新居地址？”
“这嘛，因为你是我唯一还活着的朋友，知己。”那人非常认真地说道。
他那真挚的眼神和感恩的神情，让若星的一颗心碎了遍地，一生一世也无法再完整了。
因此，她在当下实不想再与杨秀见面。
奈何若夜亲自来访，且为饱受瘟疫之苦的百姓着想，确实必须尽快找回血鸦，那么，如果不想丧失面对这个人最后的骄傲，她就只能把地址告诉旁人去寻。可是，这样一来，她就丧失了对杨秀的承诺，她明明答应过，绝不泄露他的行踪。
两难。
※
血鸦山原本也算杞国知名的风景名胜，以山势奇峻，盛产奇珍异物著名。
自从成为烈宗的据点，这附近方圆便成为危险地带，老百姓纷纷迁居，也再没人会抱着赏风景的闲情逸致，拖家带口来观光。
于是这里便日益冷僻荒芜。
如今，烈宗旧部早被收编入朝廷的正规军队，血鸦山就更是连鬼影子也见不着一个。
过人高的杂草，古木，掩映了月色，山林之中，清清冷冷，一片深秋的萧疏。风里时不时送来野兽的低吼和渗人的血腥味，放眼望去，诡异可怖。
踏上这熟悉的故地，如今竟是这幅景象，郑魂的心中可谓百味杂陈。
若夜独立于杂乱的野草丛中。
她感叹道：“战事渐远，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这里要恢复往日的生机，不知要再等上多少个十年了。”
“随我来吧。”郑魂轻挥衣袖，沉劲内力荡开野草丛的遮掩，一阵风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清幽小径立时出现在面前。
郑魂在前面带路，若夜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了约半个时辰有余，这才绕到了一座小小的坟墓之前。
※
姚若星独自走上孤星崖，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她傍晚出发，饶是一路不停歇地走，也费了数个时辰才到这里。
放着多少好山好水好居所不要，偏挑这冷僻偏远的鬼地方，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若星抱怨着，纵身一跃，身如飞燕，悠悠停停往崖底落去。
孤星崖，杞国境内数一数二的深谷高崖，险峻非常，就连曾经将军府里以轻功名扬一时的少将独孤飞云，也因不慎失足坠崖而亡，为孤星崖的遗世独立书写了厚重的一抹传奇色彩。
换做从前的若星，这举动无异于自尽。
然而杨秀为了方便若星能下到谷底，竟专门为她钻研出了一套轻功，若星每念及此，心里真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气结。不过，多了一手逃命的上等功夫，或许正是他的一番心意，也未可知……打住，他是绝不可能有如此细腻心肠的。
若星收回纷乱的思绪，真想给自己一耳光，为何总是要做梦呢。
片刻她人已平稳落到地面，幽幽的月光经由一大片澄澈湖水的映射，竟也足够使人行走谷中而不会被藤蔓绊倒。顺着孤星谷的狭长小径往深里走去，原来此谷分里外两个天地，内有温泉。
“呀！是若星祀命，好久不见了。”
杨秀的侍女玉蝶端着浴衣正要往后院走，忽然看到姚若星踏月色而来，不禁惊喜万分地迎上去——并非是见到若星有多亲切，委实是多年在孤星谷不见生人，给憋坏了。
谁让她有那么个超凡脱俗的公子主人。
“杨秀在么？”
若星拿捏姿态，佯装淡定地微笑问道。
现在的她，懂得作为祀命之首该有怎样的言行举止，就如当初她的若夜姐姐那样。
“公子正在沐浴，我这就去通报。”玉蝶说着，忙不迭地请这位空谷来客在前院的客座喝茶，生怕她一个不耐烦跑了。
“不用了，我就在此等着吧。”若星拿起一只小茶杯，心道：“通报也是白通报。”
若星当然很了解沐浴对于杨秀的重要性，也不会认为自己的到来，能够重要到让他立刻放弃沐浴赶来见她。只要别让她等上数个时辰，那就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后院内迷蒙一片，水汽蒸腾，一架精致典雅的屏风后，有人正在享受着温泉水滑洗凝脂的一世悠然——平常心如他，皮肤好，气色佳，精神足，自是不在话下。
这世上有人为情义所苦，整夜整夜无眠而卧，就有人无思无虑日复一日逍遥沐浴赏花。所谓同人不同命，大抵不过如此而已。
难道真是性格决定命运？
“公子，若星祀命正在前院等你。”
玉蝶手里捧着衣裳，打了个呵欠，她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是不见杨秀有出浴的迹象，只好再次通报道。
“哦？为何不早说？”
眼前人影一晃，杨秀已然穿上簇新的衣裳。
玉蝶忙递过一杯热茶，杨秀只喝了一口便放下，另一名侍女花影则忙着为他梳理头发。
等不及戴上那精巧华丽的束发冠，杨秀轻轻一摆手，悠然走向前院去了。
“公子也很久没见人了呢。”单纯的花影慨叹不已。
玉蝶却掩口窃笑，道：“我看是客人与众不同才对。”
内谷环境清幽，比起外谷的森冷来，气氛也显得更加温润柔和，想必是有温泉水的缘故。杨秀的院子虽然不大，但设计巧妙、一花一草一物的布置都非常能体现主人的不凡品味。
他还是一点没变，专爱在这些可有可无的事物上用心。
若星等得有些不耐，但毕竟今非昔比，否则以她往日的作风，恐怕早就闯入后院找人了。
当年大将军倾全国之力侵略沧域，却陷入战争的泥潭中损兵折将，三位祀命带着大批老弱病残固守家园，彼时生产停滞，盗贼横行，眼见将军府的统治日渐风雨飘摇……那夜，大将军阵亡、圣帝自尽殉国的噩耗传回祀命司，操劳过度的若月闻讯当场昏厥，而若夜更是莫名染上一种古怪的恶疾，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聩，整个祀命司登时乱作一团。
在那颓危情势之下，一贯只负责内务和日常祝祷的若星却临危不乱，迅速召集留守将领紧急布防，并听从若夜的建议，亲往求助于隐居孤星谷的杨秀……终于，在沧域大军进攻杞国都城的关键一役，杨秀赶到，依照若夜事先拟定的战策，与邓昭连手击退了强敌。
大局底定，杨秀又一次翩然远去，直到数年后重逢，若星才知道他去了沧域游历。
风送一阵幽香来，因回忆往事而怔怔出神的若星心中一动，微抬头，见杨秀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们又有好多年没见了。
“若星，你来得正是时候。”
“来得巧，尚且让我等了一个时辰，要是来得不巧呢？”
“啊，抱歉。”
“算了。你拿着什么？”
“幽谷绯兰，今晨第一次开花。”杨秀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盆栽，里面一株细弱的兰花，姿态可爱至极。
杨秀将它送到若星的手边。
“多谢。”
幽谷绯兰啊……若星心中莫名一酸，微迟疑片时，接过幽兰。
“你不喜欢？”杨秀本以为自己对朋友这么贴心，若星应该很感动很开心才对。
若星握着掌心里凉凉的小小盆栽，也不禁为那出尘脱俗的风姿所倾倒，只得轻叹一声，对杨秀微笑道：“很美的花，我怎会不喜？今日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求助。”
若星很懂得与杨秀的沟通法门，那就是直话直说千万别拐弯抹角，此人在世间一切无关吃喝玩乐的事情上，耐性和理解力都极为有限。
“什么事？让你这么多年第一次来找我。”杨秀摆弄着心爱的花，语气轻描淡写。
还是这么没心没肺，亏你也知多年未见，竟都不问候一下我过得好不好。若星暗叹一声，三两言语，交代了郑魂和若夜托她来问血鸦下落的事。
杨秀回忆了片刻，方道：“那只乌鸦啊，在我回国之前，就跟随爱侣而去了。”
“去哪了？还找得到它们吗？”若星追问。
“唉，鸟生无常啊，爱侣病逝，血鸦偏偏情深似海……”杨秀叹道，神情颇为伤感。
“你的意思是，血鸦殉情而死了？”若星呆了半晌，心道郑魂果然考虑周密，也知这么多年过去，血鸦未必还能找到，所以带着若夜另寻途径，与自己分头而行。
这趟算是白来了，还搭上了自己的骄傲。可恼。
杨秀本想留若星喝茶赏花，奈何今时今日的若星哪有这个闲工夫？
直送到外谷潭水边，若星装作若无其事，不敢多看杨秀一眼，深恐泄露了骨子里的思念，匆匆辞过，携着那盆幽兰，准备登崖。
其实她这次来，本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杨秀说，但在看到幽谷绯兰后，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若星。”杨秀突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呵，真是难得，以往自己总要生气地纠正他“若星祀命”“姚姑娘”之类的疏离称呼，反复对他说，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时隔多年，他竟然一开口就叫对了自己喜欢的称呼。
“怎么了？”若星的脸色不自觉比之前温柔了一些。
“幽谷绯兰最怕浑浊人气，请你带回去后放置在……”
“好了，我知道。”若星打断他，气不打一处来，蹬壁一跃，决然而去。
“下回，送我一枝桃花就好。这么高雅的幽兰，与我不配。”
余音飘荡在深谷中，杨秀心想，若星大约是不高兴了吧，虽然他不明白名花配美人这件事他哪里做得不妥当了。
※
血鸦山的深夜密林中，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一轮冷月悬挂在深秋的天际，整个世界都似萧萧肃肃，染上一派愁思幽情。
若夜心中惨然，看着茅草屋前的小小坟墓被郑魂亲手挖开。
她只知道郑魂是烈宗副首领，却不知早在烈宗占据血鸦山之前，郑魂就已经和弟弟在此度过了孤寂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这便是血鸦的兄弟？”
“它叫黑川。”
郑魂从墓中捧出一个木盒，若夜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有几根白色细羽，一副鸟骨架。
“抱歉，兄弟，为了解除瘟疫，扰你安眠。”
郑魂待若夜收好“灵之羽”，便重将木盒掩埋，对着坟前的小木牌子自言自语。
归途，四野寂静。
“原来血鸦是如此重情义的物种。”
“黑川和玄铁两兄弟，从我记事起便跟着我，郑锋最爱带它们去猎野狼，那一次，若不是为了保护玄铁，以黑川的凶猛善战，绝不会被狼咬碎左翼骨。”
郑魂的声音很低沉，回忆起少年时期的往事更是百感交集，他顿了顿，又道：“郑锋对黑川的死很愧疚，那个墓前的木牌，就是他亲手做的……”
他的兄弟，从小就是个多情善感的人。
下了山，未行多远，若夜开口问道：“你一定要离开吗？”
郑魂回望了血鸦山一眼，若夜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但见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清冷的月色，为沉眠的山林增添了几分宁静和怀念的感觉。
见他这副样子，若夜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同是失落无处的人，自己的归宿无疑是雪隽峰，而郑魂将何去何从？
“或许去沧域走走，去看看郑锋身亡的地方。”郑魂不再留恋地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着。
“你这是何苦？沧域如今虽与我们互不侵犯，但要进入也非易事。”若夜担心他出事，只得婉言相劝。
“放心，我会把握分寸。”
这话明显是敷衍。
“郑魂。”
若夜停步，很认真地问道：“留下来如何？”
“别开玩笑了。”
“如今大局虽定，但各地盗贼横行，民众苦不堪言，如果有你执掌天纪司，将是百姓之福。”
郑魂拒绝得很干脆，简直毫不犹豫。
“官场政治，权力斗争，我绝不会再碰。”
“因噎废食，不该是你。想来郑锋也不愿意看到你放弃自己的理想。”
若夜并不放弃。
她心知，以彼此交情而言，这话是自己冒昧了，但她还是要试试，就凭她对郑魂的直觉，这个人的心其实还热着。
郑魂听罢，一时默然。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若夜微微一笑，道：“我相信有朝一日，此地会恢复曾经的生机，如你幼年时那般。”
“你要回祀命司，还是雪隽峰？”
“雪隽峰。我必须尽快研制出药方，早一刻功成，便有希望多救一人。”
“那我替你去祀命司转达消息。”
“恩。”
说罢，两人在岔口分道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