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尾随了萧风照三天，发现这位传说掌柜的生活极其规律——总是宿醉，正午才起，此后在紫阳城闲逛，与各路官贼喝喝茶、聊聊天，打烊后和小二赌钱，每天找少掌柜领的零花钱一半都要输给自家小二，然后他会耍酒疯掐着脖子要他们还回来。
有一晚，郁康想叫点吃的，却没找到一个伙计。他循声走去中院，夜凉如水，萧风照赌输了，小九小十几个伙计正怂恿他钻桌底。郁康定睛一看，那几个脸大脖子粗的厨子趁萧风照钻到桌底，死命地压在桌子上，卡得萧风照爬不出来，几个账房的老先生也腆着老脸，偷偷去扒掌柜的裤子。
在账房老先生们欢呼着将萧风照的裤子抛向空中的时候，郁康咳了一声，扬声问：“小九，有没有东西吃？”小九专心致志地咯吱萧风照，随口道：“厨房里还有一碗面，自己去拿！”
他只得自己摸去厨房找面，走回东厢，萧西子孤零零正在天井处下棋。
少掌柜今年已有二十二，看起来却似十六岁的少年，连皱眉发呆的样子也良善。郁康捻了一子，坐他对面：“我知道怎么破。”萧西子头也不抬：“你且下。”郁康将子落下，萧西子点头赞道：“是一步好棋。”郁康笑了一声：“看来临月楼官贼两路皆有门道。”西子这才抬起头来：“此话怎讲？”郁康道：“少掌柜前几日得罪了湛都十大家族之一的薛家，还如此淡定地坐在这儿，显然毫不挂心。”
萧西子微微摇头：“你能破我爹的棋，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郁康沉思了一瞬，道：“什么道理？”
萧西子道：“薛胖子虽富甲一方，又新晋十大家族，可是他从哪儿来？”郁康迟疑道：“迟云森林。”萧西子轻轻一笑：“你倒说说，东境迟云森林是什么地方？”
电光火石的一瞬，郁康已经明白这鄙笑的意味。
萧西子打乱棋盘，捻三子落在东面，摆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又啪嗒落了两子在平行的西边：“凋若、早雪、迟云这东境三地一向被西府视为蛮荒之地，这三地之中，凋若还算好些，早雪、迟云民风彪悍，古风未化，黑市暗藏，盗宝炽盛，乱得不得了。迟云森林的薛家，八十六年前就源源不断地往湛都送金银珠宝，八十六年，直到今天。薛胖子时运好，祖宗的耕耘在他这儿开花结果，他满心以为进了湛都便能和辰国世家贵族那般，实在天真。他没听过一句话，‘湛都三层城，同城不同生。’等他进了湛都，自然知道这天下究竟是怎样的。”
少掌柜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一针针扎进郁康的心里。郁康苦笑：“少掌柜之所以无所畏惧，是因为清楚薛家即使进了湛都，也绝无出头之日吗？紫阳倒是个有趣的地方。”
萧西子道：“辰国人都知道紫阳城是什么地方，这座城没有一个角落是干净的，可是每个人都喜欢这里，喜欢它的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爱它的贪财好色和只问今朝。既然人人都身负罪恶，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其实王侯乞丐，善人恶徒，在这儿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是商人，只管赚钱罢了。只要有钱有权，没有什么东西得不到。”
“少掌柜的话很矛盾哪，临月楼确实有一间买不到的厢房，几天以前，少掌柜还倒掉了两箱银子。”
“我实在不太喜欢薛胖子那惹眼的扇子，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理由？”萧西子打乱棋局，复又一颗一颗摆好，忽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抽出那柄薛胖子的扇子，朝郁康眨了眨眼睛，郁康心中本有精密推算，忽然见那扇子，不由哑然：“你……这柄十七孔雀扇怎么……”
“趁乱我叫小九去偷了来。”少掌柜手微微一顿，唰地展开了这柄扇子：“卿明山上洛卿明先生武功卓绝，还特别喜欢做扇子，人称‘东扇手’，全天下只有他做十七骨鳞光孔雀扇。只可惜洛卿明三个月前死在山中，十七扇已绝。这么好的扇子，世间没有几把，恐怕薛胖子自己都认不出。”说罢一双眸子饶有兴趣地扬起来，“公子能认出出处，倒叫我讶异。”
若非天色昏晓，烛火明暗，萧西子一定能见到他苍白的脸色。这个少掌柜太聪明，实在不好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