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小小的古城一点点、一天天热闹起来，像发酵中的酒，节日的味道一日浓过一日。人们开始腌制腊肉和香肠，只需一点酒、盐和香料的反复揉搓，鲜肉的腥味荡然无存，在冬天的寒风里慢慢风干，剩下的就是时光的浓香。
尹家院子的中央支了两面硕大的簸箕，里面正晒制着另一种美食——米花，现在它还是半成品，晶莹的米粒晒好后需要入锅翻炒才能成为香脆的米花。
尹家奶奶对于传统习俗的恪守一如对祖先一样虔诚，她一会儿起身把晾晒的干果翻晒一遍，一会儿又坐下来专心的捏制纸钱元宝。当地每逢节日都有祭祖的习俗，男人和孩子们多数情况下只是在祭祀的时候行磕头礼，而女人把哀思折进了每一张纸里。
尹奶奶累了，躺在懒椅里听尹苇葭拉小提琴，“苇葭，你很久没拉琴了，生疏了。”
“奶奶，公司里要举行新年晚会，我正在准备节目。”
“你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尹奶奶觉得纳闷，尹苇葭已经过了蓬头稚子凑热闹的年龄，可是今年一反常态。。
“奶奶，是不是很难听？对不起，吵到你了。都怪雨嘉姐，把我出卖了，明舸哥听说我会拉小提琴就一定要我在晚会上表演个节目。”
尹奶奶从懒椅里直起身子，继续她的工作，“不难听，你那么聪明，多练习练习就好了。要不你找常老师学学。”
“不用了吧！奶奶。”尹苇葭的脸上立刻显出一副夸张痛苦的表情，嘴巴下拉，撇呈一个倒“Ｕ”型。找常老师，意味着他的儿子常青也会知道这件事，想象不出他会怎样参和。常青比她长几岁，两人一起长大，一起跟着常老师学小提琴，一起登台表演。常青像哥哥，她走过来的每一程都有他的相伴。可是现在两人长大了，尹苇葭有了自己的心事，不再喜欢那份无所不在的关心。
旅游公司有举办新年晚会的惯例，以往安排在元旦，春节前举行还是第一次，不止尹苇葭兴奋，所有的职员都开心。办公室策划准备了很久，现在只差发邀请函一个环节，重要的客人李娅婷亲自邀请，一般的就交给尹苇葭处理。人在兴奋的状态下，遇到另一件高兴的事，会异常亢奋，这种状态用经济学的术语大概可以称为“乘数效应”。尹苇葭看着名单上熟悉的名字，头脑里立刻冒出一个令人激动的计划。终于熬到办公室没人了，她迅速拨通常青的电话，捏着鼻子发出不正常的甜得发腻的鼻音。
“常律师你好，我是联合旅行社的员工，打扰你了。我们公司准备在本月２０号举行新年晚会，特意邀请您参加。”
“额，对不起，我暂时定不了。”
“我们非常期待您的到来，文艺节目表演完以后，有一个舞会和自助餐，如果您能和夫人一起来参加，我们将提前为您制作嘉宾卡。”
“哦！你们的晚会听上去很不错，我尽量抽出时间。你的意思是我需要提前确定，并把名字告诉你？”
“是的。”尹苇葭屏住气息，不让自己笑出来。
“我本人和另一位女士——尹苇葭。尹是伊人少单人旁，蒲苇的苇，蒹葭的葭，‘蒹葭’你知道吗？就是中学课本上学过的那篇古文。”
“我知道。”尹苇葭就此打断了对方的话，常青什么时候可以改掉啰嗦的习惯，一个男孩子总像女孩子一样细腻、温柔，让她控制不了的想对他发火，又或是变着法要捉弄他。
挂断电话，尹苇葭有些得意，又有些愠怒，为什么不征求自己的意见就替她做了安排。她决定等到最后一刻再来揭穿这个“游戏”，当然没有什么嘉宾卡，他会收到临时通知的。
很快尹苇葭的手机响了，是常青打来的。“苇葭，放假了。
“是的。”
“假期过得怎们样？”
“不怎么样！”尹苇葭此时正憋着气。
“我们律所有个工作安排，２０号要参加一个客户公司的晚会，陪我一起去，请你吃饭。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可是——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这是家非常重要的公司。我知道你一定闲的都快发霉了，出来走走。我看过他们的节目单了，节目编排得很好，还有小游戏。你最喜欢玩了，还记得小时候……”
律师都是这样吗？说谎也可以信手拈来，常青才做了几年的律师！但尹苇葭来不及多想，她已经被“小时候”三个字震得发晕，如果不及时制止常青将会像唐僧说教一样没完没了。“好的，我同意。”说着，她已经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
“苇葭，这个周末我们先见个面，我正好休息。”
“好，我很长时间没见你了。”
“苇葭，你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是不是想捉弄我？”常青忽然警觉起来。
“我就那么爱捉弄人吗！”尹苇葭脸上狡黠的笑意已经止不住倾泄而下，还想调侃他，却听见隔壁办公室响起了说话声，她急急忙忙挂断了，“好的，周末南城门城墙下见，‘常阿姨’！”
周末
约定的地点常青反复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不安的等待着，等了好久尹苇葭领着弟弟爱华和几个小孩出现了，一身运动打扮，“嗨，常青！”
“苇葭、爱华，今天要做什么？”
“我有一个假期社会实践活动，今天请大家一起帮助完成。我们需要先做一个游戏，游戏的规则是这样的，每组三个人，环城墙跑一圈，先返回的为胜利一方，给予精神奖励，输的一方穿着这件衣服在城墙上来回走３０分钟做公益广告宣传。”尹苇葭得意地拿着一件白色Ｔ恤在常青眼前晃来晃去，正面写着“减肥，运动”，背后则是“关注健康”。
“起点就在这里，楼梯和台阶都是赛程中的障碍物，以增加比赛的难度和趣味性。”
“啊！你为什么不早说。我都没准备，我的衣服、鞋子不适合跑步！而且我早点吃了很多，不能做过量运动。”常青辩解着，竭力阻止这场比赛。
尹苇葭这一次很耐心地听他啰嗦。她盯着常青的衬衫、西裤和皮鞋，这是常青一贯的装束，从学校到律所从没变过。“谁让你穿成这样的，周末了还那么正式。啊呀，没关系啦，一个游戏而已。要不你在旁边看着也行，只是我们的人数就会不够。参加吧，看看你的啤酒肚。”尹苇葭继续鼓动他，“你应该多运动，二十岁的人五十岁的腰，找女朋友都困难。”
“我身材还可以了。好，比就比，看我怎么赢你。”
话音一落，孩子们自动分成了两组，一个小胖墩、爱华和常青一组。常青无奈地摸了下脑门，爱华的懒惰在尹家都出了名，再加上一个小胖，这场比赛还用比吗……
半个小时以后，常青穿着那件惹眼的Ｔ恤站在城墙上，满眼都是对尹苇葭的恨意和无奈，面颊涨得绯红，一有行人注视他，就立刻低下头去，生怕被熟人认出来，以后还怎么有颜面站在法庭上。
常青知道尹苇葭一直跟在他身后拍照，捉弄与被捉弄是他们成长中最美好的记忆，正是因为尹苇葭的顽皮，和她在一起才充满快乐，对于她的恶作剧很多时候他都乐于接受。
等常青终于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尹苇葭和几个孩子也换上了同样的Ｔ恤。尹苇葭招呼着孩子们，“过来，过来，一起合个影，这些都是证据，学校要检查的。爱佳，笑容要专业一点，要显得很疲劳，记住我们都和常青哥哥一样刚刚运动了３０分钟。”尹苇葭拖长了声音，刻意强调“３０分钟”。
常青方知原来整个活动都是自己完成的，“苇葭，为什么偷懒？自己的作业让我一个人完成。”
“因为别人都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常青，可怜可怜我，现在毕业太不容易了，各种证书、各种社会实践活动少一样都不行。”
常青再次向尹苇葭举起了“白旗”，“下不为例。我们单独合影一张，我们俩穿同样衣服照相还是第一次，这有点像情侣装。”
尹苇葭撅着嘴，常青大概也只能在此时调侃她一下出出气了，谁不知道他是她的常青哥哥。
晚会在旅游公司下属的一家酒店举行，尹苇葭提前告诉了常青事情的原委，为了表示歉意，答应晚会上做他的舞伴。常青本就不生她的气，听说她在旅行社实习很早就来到了酒店。尹苇葭替他找好位置后，就跟在如风火轮一般高速旋转着的李娅婷左右，希望可以帮着做些事。李娅婷今天却表示不需要她的帮助，只让她先在休息室休息，准备表演。
宴会厅的位置慢慢坐满了，尹苇葭正准备出去，门外李娅婷的笑声先飘了进来。“苇葭，你姐姐来了。”
尹苇葭站起身，陆明舸和林雨嘉手牵手出现在她面前。尹苇葭抓了抓裙角，感觉一下紧张了起来，乖乖站到林雨嘉旁边。之前陆明舸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估计晚会上让她表演节目也是别有用意，她此刻还在琢磨要不要故意拉错音，制造点小麻烦。
“陆总，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晚会开始我过来叫你们。”休息室的门在李娅婷的笑声中又关上了。
林雨嘉拉着尹苇葭的手，“苇葭，常青呢？”
“大厅里。”
“听说你和爱华前两天又捉弄他了，你们怎们想得出这种主意，被他同事撞见了还不该取消他。真顽皮。”
“什么事情，说给我听听？”陆明舸好奇地凑了过来。
林雨嘉绘声绘色把那天的事情夸张地叙述了一遍，“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给苇葭介绍男朋友了？”林雨嘉神秘地笑了笑，转过脸故意仔细端详着尹苇葭，“看，不好意思了。你还会不好意思！”在她眼里，尹苇葭也就是尹爱华的年龄。
尹苇葭知道她和常青又被误会了，也不去解释。心里对常青可是充满了十二分的敌意，一定是他把这件事到处宣扬的。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常青也坐了进来。“苇葭，我还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陆总您好，不介意我加入你们的聊天吧！”
“当然不。”
常青拉开椅子紧挨尹苇葭坐着，而他实则是借机和陆明舸套近乎，他的目光始终礼貌地在这场晚会的两位主人身上游移，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对他殷切的祝福频频致以友好的回应。
林雨嘉专挑了常青和尹苇葭的趣事来说。“有一次，苇葭揣了１００元就出去逛街，买了书身上就只剩下１块钱和银行卡，偏偏那个月舅舅忘了给她存生活费。这个馋猫不愿意不买零食就回学校，就用剩下的１元钱到公用电话亭给常青打电话求救，结果常青一着急不带钱包就出门。明舸，你猜猜结果怎样？”林雨葭故意卖了个官司，“苇葭把常青身上的零钱全搜出来买东西吃了，然后让常青背着她的书和她回学校。哈哈——还有一次，苇葭拿了奖学金，常青想这次可以让她请客了，在餐馆里噼里啪啦就点了好多菜，等付钱了，我们苇葭同学的钱包里就只有二十元，最后那顿饭还是常青请的……”
尹苇葭这一次算是领略了林雨嘉的口才，可是她也插不上话，一直低头玩着手机游戏，细想起来她对常青确实不厚道，就是现在的这部手机也是那次坑惨了常青以后，被常青告到了爸妈那给买的，生怕她下次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连救兵也没处搬。但是尹苇葭依然不觉得应该就此弥补常青些什么，演出一结束独自悄悄溜出了大厅，常青紧紧跟在后面。
在门口常青追上了尹苇葭，“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今天晚上你有演出节目，这样就可以和你合奏一曲。”
“你堂堂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怎么可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演节目！”
“这有什么，正好可以为律所做宣传。你不懂的！”常青拍拍尹苇葭的脑袋，感觉她就是个小孩子。尹苇葭皱着眉头把他的手掀开，“我一晚上都看见那些女孩子围着你转，你已经很出名了。律所也需要靠脸做广告吗？”
“怎么，你吃醋了？”
“我是想说，你的琴艺不高，颜值也不够，不要适得其反，把观众都吓跑了。”
常青故作生气，瞪圆了眼睛，忽然看见陈以仁出来，他立刻收起“怒容”，上前搭话。尹苇葭叹了口气，心想陈以仁无疑算得上重要人物，常青肯定又忘了自己的存在，接下来的时间她要一个人待会儿，于是走近靠走廊的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小提琴斜倚在沙发上，琴盒沉闷的颜色淹没在昏暗的灯光里几乎看不见。
大厅的门又开了，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后向常青招招手。常青和陈以仁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消失在门后。
尹苇葭盯着常青的背影，暗暗责怪他不和自己打声招呼就走，冷不防响起了一声问候的声音。
“你好！”说着陈以仁已经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陈总，你好！”
两人坐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陈以仁一直在看手机，尹苇葭不自然地捏着琴盒的一角。大厅里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是做游戏的环节了，她在心里一遍遍责骂常青重色轻友。正想找个理由离开，陈以仁先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尹苇葭躺在沙发里整个人放松下来，希望就这么一个人待会儿。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样子，陈以仁溜达了一圈又转回来，手里抬了两杯柠檬水，一杯放在她的面前，“喝点水。怎么不和大家一块玩？”但又不看她，尹苇葭已经熟悉了他这种和人说话时漠不关心的态度，还是冲他微微一笑。
“常律师是你朋友？”
“是的，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听说你们周末举行了一场接力赛，很有意思。”
“嗯！”尹苇葭不自觉地有些窘迫，常青宣传的力度还挺大的，不知道天下还有谁不知道此事！他总是喜欢把生活和工作搅在一起，拉家常说的一定是工作，工作时生活琐事又常常被拿出来聊，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对朋友的诚意，对谈话对象却不加分辨，殊不知人上一千形形色色。此刻常青一定在和旅行社的女孩子们聊着天，而她少不了会成为谈论的对象，他大概会用自己的傻气来讨其他女孩的欢心。她低下头拨弄着琴盒的拉链，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能立刻把常青叫过来训斥一顿。
陈以仁没继续问下去，淡淡地笑了笑，依旧让人捉摸不透。“你是学法律的，过了司考吗？”
“还没有，正在准备。”
“你们现在上大学很轻松，不用想太多，也不用学太多，真羡慕。”这句话却听得出有几丝揶揄的味道。
尹苇葭承认现在上大学确实没有几个人像中学时一样用功，可是学校的课程就安排的那么松散，一个星期也上不了半周的课，又如何指望一群沉浸于春光无限好的少男少女自我约束。然而她对自己的评价一向还高。“是的，用功的同学不多，所以‘８０’后都快成贬义词了。陈总在国外留过学，外国的教育质量应该很好。”
陈以仁眉毛轻轻上挑，“额，其实每个年代的人都会被上一个年代的人误解和轻视，就像‘６０’后、‘７０’后也曾经是个——‘贬义词’，但每个时代都会有每个时代的骄傲。年轻时，尤其是大学阶段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坚持下去就不会有错。听说你成绩很好。”说完陈以仁温和地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在他身上难得一见。而他究竟是赞成尹苇葭的观点，还是在安慰她，尹苇葭就听不懂了。
“不好，只能勉强不挂科。”
“从你的回答可以看得出你是个传统的中国好孩子，谦虚谨慎，不过也会让人觉得过于腼腆，是法律人需要克服的性格障碍。”
尹苇葭正准备纠正对陈以仁的偏见，可是瞬间他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不是“冷漠”，冷漠还好，直接不闻不问，而淡漠是先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再一把把你推开，这中间的心理落差更大。尽管陈以仁在公司里口碑不错，也有一群支持者，可是尹苇葭发现自己和他交流真的有障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礼貌地起身告辞。
走到酒店门口，时间已经很晚，尹苇葭不敢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独自回家，只好不停的在大厅里来回走动。一抬头看见陈以仁正倚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着，脸上满是不屑的笑容，不知道是和旁边的人聊到了什么话题，还是在取笑她。尹苇葭越发觉得难堪，真想立刻把常青揪出来送她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