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玉兰是春天来我们这的。对于老陈这样的小本生意，家是店铺，同时也是仓库，里面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箱子。
当时，我正在扫地，老陈家的地是普通的红砖铺成的，并不砌水泥，更不铺地板，扫起来颇麻烦。外面下着淅沥的小雨，玉兰浑身湿透一时昏了头走进了这条破巷。她穿着破旧的衣服，手提着一个花篮。看见这打扮，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她是一个卖花女，从小贩那里进些不这么新鲜的花，提着篮子当街售卖，看见情侣就走上去卖花。这些人其实与乞丐无异。
她一声不响地昏倒在了门前，像一朵花从枝上凋零，让人动容。
大概是相似的经历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把她扶了进来，老陈则替她熬了些姜汤。
她不愿意告诉我们真名，于是我们就用篮子里的玉兰花称呼她。那天后，玉兰就留在了我们这。玉兰有残疾，她提篮子的那只手以奇怪的姿势蜷缩着，舒展不开。就算如此，她也是个面目清秀的美女，但她的残疾，或许会让人感到可怕吧。
她来以后，我不必再吃老陈糟糕的炒菜。玉兰那只手尽管不能拿重物但掌勺还是可以的。老陈也很高兴，屋子里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两个男人实在不太注意卫生。
某天晚上，楼下传来了动静，像老鼠在杂物间跑动。我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月光洒在走廊上，“你怎么在这？”我问玉兰。
她好像被我吓了跳，“没什么，我睡不着，到处走走而已。”玉兰有点紧张，说话时总在躲避我的目光。
“再过半小时商贩们就来了，你还是再去躺会吧。”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走远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气氛变味了，老陈和玉兰之间大抵发生了什么事。老陈的目光总是落在玉兰身上，而玉兰也显得小心谨慎，表面上，两人的言行和平常一样，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涌动。
“你真的知道老陈是个怎么样的人吗？”玉兰低着头问，“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和他生活了几年，他的每一个习惯我都知道，但是他的过去呢？他本人从未谈起过往，而整栋房子连一张老照片都没有。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撇过头，我看到老陈正窝在货物中打盹。老陈老了，他头发染上了霜，肩膀硬得像铁块，时常向我抱怨腰酸。老陈当然是个好人，我再次确定。
但就在几天后的半夜，我听到了楼下传来了打斗声。老陈站在下面，他对面的则是惊慌失措的玉兰。老陈老了，可他站起来仍是个近两米高的大汉，玉兰在货物间尽可能地闪躲。但一个娇小的有残疾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大汉的对手。
那一幕发生了，老陈抓住了玉兰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如果不是我制止，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这几天怎么一动不动，连声音都没了？”老陈走到铁门前。
老陈终于还是怀疑了。
我紧张地回答，“她心情不好，最近连饭都没吃。”
每次我从房间里拿出来的饭菜总是只动了一点。
我不安地看着老陈弯下腰透过门洞窥视着玉兰。我希望他看到蜷缩在床上的人形后就会走开。
“让开，情况不对，我要进去看看。”老陈推开我，拿出了钥匙。
一切都完了，我绝望地想。
“该死，该死！”老陈咆哮道，“你，快说！你把她放哪去了？”他愤怒地掀开床单，那里没有玉兰，只有一床卷成人形的毯子。
恐惧和暴怒在他眼睛里交替着闪烁。老陈冲出房间，紧紧拽住我的领子，将我带离了地面。
细窄的布条勒进我肉里，老陈的手掌压迫着我的气管。我涨红的脸，像个快腐烂的番茄。
“你为什么放跑她？你什么时候让她走的？”
我在他的威势下根本就开不了口。玉兰早就不在里面了，两天前我就放跑了她。这几天，我把饭菜送进去，动几口，再拿出来，假装玉兰还在。我利用老陈对我的信任，靠着一张毯子和剩菜撒了个弥天大谎。
在我第一次通过门洞送饭菜时，玉兰就抓住了我的手，“你必须要帮我逃出去。”
我皱眉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她并没有回答，我退了出去，老陈正关注着我和她的一举一动，但这次谈话并没被老陈听见。
晚上，我再去送饭时，玉兰瞅准机会往我手里塞了个纸团。
我从玉兰的纸条中归纳出了三个意思。
一、她没有干任何坏事，她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二、如果老陈真的是好人，那她的行为就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丝毫困扰。
三、她不能告诉我她所调查的事，这是为了保护我。
我躺在床上揉了揉发烫的太阳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玉兰的话。是她在骗我，还是说老陈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真相变得模糊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拒绝玉兰的请求。那天夜里，我悄悄摸走了老陈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锁。
玉兰答应过我，她会在告诉我真相。
门慢慢推开，我走进房间。毫无预料之下，我感到后脑钝痛。“对不起。”我在恍惚之间听到玉兰轻声说。最后，她还是背叛了我。玉兰在击昏我后逃跑了，我在冰冷的地上大概躺了有两个小时。老陈还睡着，于是我关上门把钥匙放了回去。
“两天，你居然瞒了我整整两天！”一个个字从喉咙深处伴随着怒气喷出。
我拼命地挣扎，想掰开他的手，但老陈的手就像两根铁条一样，紧紧地箍住了我。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再过二十分钟，第一批商贩就要来了，如果能撑到那时候，我就有希望得救。
我不相信老陈会杀我，“老陈……是我。”我费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陈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老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他的手化作了绞架上的绳索一点点地缩紧。
我的后背紧紧贴在墙上。缺氧已使我四肢发麻，用最后一丝力气我才挺起自己的腰，往后一撞。巨大的冲击让我身体麻了一半，同时由于反作用力，我也能抬起双脚，踹向老陈的小腹。
老陈松开我，连退了几步。他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会，又踉跄地朝我走来。我从地上爬起钻入密密麻麻的货物中。
时间是一点五十，还剩下十分钟。我同老陈在货物间进行一场玩命的捉迷藏，我无意伤害他，但他却杀死我，所以我不能让他抓住我。好几次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衣角，我都堪堪躲过。
就在我跑向转角的当口，一个重物击中了我的背部。背后一痛，我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那双大手又伸了过来，他抓住我的脚踝，将我往回拖。
离商贩赶来还有六分钟。但只要三分钟，我的脖子就会被拧断。而老陈还有三分钟将我的尸体藏起来。
对于死，我一直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有当死亡触手可及的时候，我才隐隐感到害怕，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幼年时似生铁般冰冷的被裘、巷子中与老陈的相遇、门口飘落的细雨和玉兰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