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守谁的灵？自己只在前几月突然收到一封信笺。
信中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张，只道祁一是他红雀馆主次子，说他母亲不喜雀馆这杀人的买卖，担忧孽障深重，最后竟带着腹中幼子离开鷯城。之后询查多年，亦杳无音信。直到前些日子他使了些手段，才终于查明祁一的所在，但他自感未曾尽过为人父的责任，不好强求祁一认祖归宗。只愿祁一在看完信后，肯持着玉玦来见他一面，道“此生足矣”。
信后附上的那枚玉玦，及如何找到那潭，渡过缺口，小舟和接引人的说明，便是祁一此番逃亡的倚赖。那说明写的异常详细，笔锋凌厉间却也流露出待子归来的期盼。
自己不是没想过去见他的。
恰恰相反，在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人与自己血脉相连时，祁一惊愕的同时也感到了无名的狂喜，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除了明觉外，他竟还有爹爹。
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同祁远道那般严肃又宠子么？还有，大哥？也同祁明逍一般喜诗文，好武斗么？在此前，祁一只要终日于暗处守着明觉，偶尔出现同他玩乐，便已是心满意足。觉得上天带他不菲，在幼时流落街头后，给了他这般安康归宿。可这封信却给了他另一般遐想，让他止不住的在内心描摹他们的相貌。信笺被反反复复看了好多次，祁一才冷静下来。
红雀馆，杀手组织红雀馆？即便祁一未曾游历江湖，却也知道，这雀馆的名头有多大，相传下到平民，上到皇戚。都有他们的主顾，只要付出合适的价格，雀馆便会帮你除去那人，从未失手。
自己家中竟是做的杀人这有损阴德的买卖么...
祁一心中犹疑，前后思虑了一月有余，才在无人时将这事告知了明觉。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眼中白纸一张不谙世事的明觉，竟想的比他还开，只兴奋道：“一，你有家人了。便是杀人之馆又如何？在这乱世纷争中，不过诸多暗面的一隅罢了。”
闻言后的祁一愕然望向他，却见明觉在说完后，有些羞赫的补充，“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这都是前几日听大哥说的...”
“原来如此。”祁一喃喃自语，“你大哥倒是看的通透。”心结一解，去鷯城便势在必行了。
之后两人合议，在中秋过后，祁一便悄然离开，去鷯城一探身世究竟。
“爹爹中秋后便要去苏北，到时你出府，谁能发现。”
“我走了，小少爷怎么办？”
“我有什么怎么办，穿衣而已，真当我学不会？”明觉理直气壮，继而又有些忧心的说：“你不会一去不归了吧，去当你的二少爷，再不管我？”
“我立过誓言的，在世一日，定会以命护你无碍。”...
祁一早就想好，无论去雀馆得到的结果如何，他也依旧会回来，伴随明觉左右。只是，若是当真冰雪消融，在这孤立世上有了几位家人，心上多几分牵挂也是好事不是么？平日可书信往来，逢年过节，偶尔相聚...
“二少爷？”棉凫见他怔住了神，半天无言，便忍不住开口，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祁一拉回了现实。
“二少爷怎么了？”
“他...老馆主他是怎么去世的？”祁一咽下口中苦味，开口问道。
棉凫正欲开口，明觉却在此时醒了。
苏醒后的明觉，有些茫然的盯着眼前的陌生床幔看了许久。他觉得头很痛，脑子里一片混乱，耳畔有杂乱的声响。脑中各种声音场景不断交替着，铮铮刀光剑影、祁一的声音、漫天的火势...火，火！
“一！”明觉终于握住了关键，有些惊慌的朝四周喊道。“你在哪？”
“我在这儿！”听到呼喊，祁一按下心绪，立即迎了过来。脚下一踉跄，牵扯到了伤口。“嘶.....”半敞的衣衫内，腰间缠上的纱布又开始往外渗血。
顾不上这些，祁一便坐在了床榻边，“我在这，少爷。”注意到明觉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伤处，只将内衫拢了拢道：“没事的。”
明觉却坐起身，手有些抖的去抚祁一腰腹上的血渍。而后像是害怕听到回答一般，小声的问他：“一，爹爹和娘亲呢...还有大哥...二姐...”
“他们......”祁一语塞，他实在无法开口告诉明觉，祁家已灭。
明觉却在催促，带着哭腔道：“一。他们在哪？...”
而待祁一抬眼望去，明觉已是满脸泪痕。
......
那夜明觉知晓祁家现状后，几近哭到力竭。而后他便在房内独自蜷缩着不肯出来，就连祁一也被排除在外，只能片刻不离的守在门前。棉凫送去的吃食几乎没被碰过，又原样递了出来。
这样的状况一连持续了三日，房内偶尔传来明觉压抑的呜咽，祁一听了虽担忧，却也无计可施。他原本就不善劝慰，更况且，此时失去至亲的，不只是明觉。
祁一心中也是不平的，一股莫名的愤懑抑在心底——为何，为何那人未与自己见面就先一步离去？先是莫名其妙来信告知自己仍有家人，然后又在团聚前逝世？老天便是这样作弄人？然而，愤怒之外，祁一感受更多的却是怅然和懊悔，若是自己没有犹疑，若是早些去鷯城，便可在他临终之际伴随左右了罢？体会为人之子，享半日天伦...
然而，世上却是没有重来的机会，人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
八月十九，刚过寅时，此时天还未大亮，房内的明觉终于开口了。
“一，你在吗？”声音竟冷静了许多，再不似以往轻快娇嗔。以至于门外的祁一愣了愣才答道：“我在。”
“你进来吧。”
闻言后，祁一便推门而入，只见明觉穿戴整齐，坐在桌旁，垂目看着手中的杯盏。原本就不够丰腴的身形竟在这三日里变得更为消瘦，脸上有了棱角，褪去不少稚子之气。
“一，我现在只剩你了。”明觉抬头看向他，惨然一笑。如纸的面色上，竟显出几分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