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十八章
门户高庭，院中种着一株冠可遮盖半庭的香子树。时节正值入春，香子树开了满冠的碎花，长丝绨绦的垂在地上，仿若仙境入口处的垂帘一般。
树下坐着一美貌妇人，怀中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天暖时节，香子树散发出阵阵清香。偶尔有微风吹过，丝绦垂条上结满的碎花小骨朵四面飞了两人一身，满头满身都是碎花散乱。女娃娃口中还睡语梦呓，嘟嘟囔囔得背着一些诗词小令。妇人也是半酣半眠，枕着一臂昏昏沉沉。
水国的春夏两季总是暴雨倾盆，时间不久，次数频多。少有不下雨的一日，只着单衣便可在青石榻上浅眠纳凉。
年方六岁的顔清秋嫌弃屋内又闷又热，吵嚷着要母亲带她出去乘凉。颜夫人拗不过宝贝女儿，抱着她来到后花园的一处僻静之地。问书答句，母女二人玩耍了一会儿顔清秋有些犯困，趴在母亲怀中睡着了。
颜清秋的父亲颜驺虞在水国的朝中任职，时香已经烧尽了还没有回转。颜夫人等待丈夫回来，被女儿拉去后花园内玩了一阵自己也乏了。等到她清醒过来，已经是夜晚了。
“夫人。”从娘家跟过来的侍女梓苁候在一旁多时，见颜夫人醒了，便上前伺候。梓苁是个碧落族，从小就在颜夫人家中做仆人，也是同颜夫人感情最深厚的一个。
两人一路回到了内院寝处，颜夫人抱得有些累了，梓苁伸手接过顔清秋，她还在熟睡。
“相虞回来了吗？”颜夫人问道。“相虞”是士大夫一级出身的女子对自己丈夫的爱称，这个称呼也仅仅只在水国出现，坤之地上的其他国家各自有不同的称呼。
梓苁宽慰颜夫人道：“公相还没有回来，夫人不防去厨房看看今天要尝哪些菜式，也好让我们去准备。”
颜夫人摆了摆手道：“平常的那些就行了。这日头没个好准，也不必吃什么大好的饭菜了。”
梓苁道：“前些时候菜头子陈家掌手去离国进了一些没怎么见过的食材，往公相这儿送的时候我看着新鲜就留了一些。听说在春时吃是最好的，今晚上夫人要不要尝尝鲜？”
颜夫人笑着道：“那你去办吧。”
梓苁应了，将顔清秋抱回屋里放在床上便去厨房吩咐准备。颜夫人坐在梳妆台前理了常妆，见女儿还在睡觉，起身前去书房找一些书来打发时间。
从内院寝室去书房要走过一段羊肠小道，在建庭院的时候颜驺虞特地找了当地最有名气的工匠设计造了这样一出地方。穿过拱门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细细碎碎的羊肠小道穿插在竹林里，落满了竹叶的路面踩上去软软的，听不到半点脚步声。密密麻麻的竹子林立，转了几个圈，小路的尽头一个莲池边上有一出小楼，这里就是颜家用来读书藏书的地方。
莲池中的荷花结了骨朵，颜夫人走近了，从怀中取出一包点心掰碎了喂池中养着的锦鲤。
以往只要有人靠近，莲池中的锦鲤都会簇拥在池边等待投喂。
今日却一条未见。
颜夫人觉得有些奇怪。
她俯身伸手在池中探了一探，池水冰凉。春日夜晚，暴雨过后的夜空星光闪烁，星光在投射在莲池中散碎斑驳，更显得僻静。以往锦鲤翻腾，张嘴乞食平添了一份热闹。现在却悄无声息，由不得颜夫人心中多想。
女人家向来胆子就小，颜夫人更甚。
她抽回手想原路返回，莲池中突然扑腾出一些声音。
颜夫人有些害怕的盯着池子，只有莲花摇摇摆摆，亭亭玉立。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哎呀肯定是自己没事儿吓自己，这条路走了多少回了。当娘的人还这样胆小，像什么样子？”
颜夫人宽慰自己，拍着胸口。还剩了些点心，她蹲下身来一点点掰碎了扔进池子里去，最后一点也撒出去了，颜夫人起身去藏书楼。
她忽然怔住了。
颜夫人像是看到了世上最令她感到可怕恐惧的事物一样，五官几近扭曲。她长大了嘴巴，平日里温和柔软的嗓音此刻成了最刺耳尖锐的噪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但仅仅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戛然而止。
星光之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光切过了她的脖子，颜夫人保持着她扭曲的表情扑倒在池子里。
她倒下的力道撞击到了池水中浮上来的另外一具尸体，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伤口。
寒光不见了。
颜夫人一直在等待着丈夫回来，而颜驺虞早已经回来了。
以冰冷的尸体姿态躺在他家藏书楼前的池子里。
现在他的夫人也和他一起躺了进去。
春日的微风拂过，碧荷涟漪。
时间太晚，显得过于寂静。
惨叫声打破了这份寂静，藏书楼前院，仆从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了地上。
寒光亮起，熄灭。闪烁，消失。
似乎是在跳最好最美的一场舞蹈一样，穿过人的身体，飞溅而出的鲜血犹如在寒冬腊月怒放的红梅。
红梅盛放，盛放之时却不是寒冷的冬月和高耸的山顶。
盛放在烧尽一切的大火之中。
梓苁惊慌失措的拼命逃跑，身为碧落人的先天优势救了她一命。那道寒光切过了她的脖子，但是梓苁却没有死去。身为木灵后代的梓苁真正的要害在她的脚，却不是她的脑袋和心脏。但被人一剑刺穿了脖子这份感觉就像是在死桥走了一道回来，同样令人感到恐惧。
所有人都死光了，大火烧了起来。
梓苁惊慌之中想到了还在熟睡中的顔清秋，在去往后门的那条道上梓苁又折返回去找她。
也不知道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还是那些人根本就是故意要留下顔清秋这个活口，梓苁在主人的寝处找到了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的顔清秋。
六岁的孩童似乎受到了惊吓，过了好长时间才抱着梓苁嚎啕大哭。
“小姐，不要哭……”梓苁发抖的双手捂住顔清秋的小嘴，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怎么会听从她的话语。顔清秋本能的哭嚎，梓苁近乎哀求的不断哄着她。
那道寒光还是找寻了过来。
不止一个，许许多多。
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刀。
梓苁绝望得抱着顔清秋跪在地上向他们每个人磕头，求他们放过小姐。
她得到的回答是每个人都刺了她一刀。
脑袋、脖子、心脏、脾脏、肾区、还有大腿，都被刀刺穿。
顔清秋吓得噤了声。
她不敢哭了，她呆呆望着周围的那些人，眼中仿佛空无一物。
六岁的孩子，恐惧使得她失去了神智。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面对死亡就像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虫子，任由宰割。
“小姐……快逃……”
梓苁还没有死，那些人伤了任何一个人都肯定会死的要害部位，并没有去伤她的脚。
她伸手死死抓着顔清秋的肩膀，抱起来举过头顶。
梓苁望着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大火之中，火舌像是惧怕他一样，丝毫不敢舔舐他周围的土地。
他与那些黑衣人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红眼望着她，梓苁望着红眼。
寒光再起。
这回不是刺向梓苁，而是刺向顔清秋。
“求你！救她！”
梓苁拼尽全力将顔清秋抛了出去，寒光已经到了顔清秋身前，梓苁跳了起来。
她被拦腰切成了两截。
纵然她的要害在脚上，可是当一个人被切成了两半的时候，也是活不了的。
只不过会死的慢一点。
顔清秋没有受伤，她在被梓苁抛出去的时候就昏死过去了。
红眼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他消失的一瞬间，火舌疯狂的扑咬过来，瞬间将周围的一切吞没。
顔清秋也突然消失了，几乎没有人看到顔清秋是如何消失的。
但是那些拥有寒光的黑衣人知道。
是红眼接住了顔清秋，并且抱走了她。
红眼接住了顔清秋逃走，几乎是同时黑衣人分成了两拨，一拨留下来一拨去追被红眼抱走的顔清秋。
只不过他们刚刚追到门口，颜家门外的街道上已经拥满了人群。
红眼和顔清秋消失在了这群人当中，毫无踪迹。
街道上纷繁嘈杂此起彼伏，人群大喊着：“救火啊，失火啦！”。
水一桶一桶的浇上去，扑上去。
火势如此凶猛，无法熄灭。
或许是老天怜悯颜家遭此浩劫，忽然闷雷滚滚，电闪雷鸣。噼啪巨响，暴雨倾盆而至。
大火被突来的暴雨熄灭了。
人们推开烧焦的木门，尸横遍野。
顔清秋清醒过来，已经是四五日之后。她见着的第一个人，是那个拥有一双血红眼睛的黑衣人。
她哭泣，挽回不了既定的事实。
可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面对这场浩劫，她只有哭泣才能让自己感到安全。
归元三百五十八年，逸怀谷屠门案。
顔清秋是颜家的唯一活口。
也是水国颜家的唯一一个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