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个时候便坚定了心中的信念，要和她执手一生，白头到老。可所有美好的愿望都是用来被打破的。在他们离开揽月楼的时候，所有的光芒都开始熄灭，所有的幸运都开始枯竭，所要直面的是这个世界最为残酷的本来面目。
那是他们一同执行的任务，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到南方密林中的一个镇子上去诛杀作乱的妖孽，原本得到的情报有误，以为不过是有几百年修为的蛇妖。到了那个被蛇妖毁坏得满目疮痍的镇子上时才发现蛇妖远比他们想象的厉害得多，已经有上千年的修为，凶残歹毒，把镇子上的人当做牲畜一样屠杀，就是因为有一个猎户曾在打猎时射杀过她。
她逃过一劫，过了几百年修为大成，却还对当年的一箭之仇耿耿于怀。那猎户早就化作了黄土枯骨，蛇妖便拿他的后人开刀，可这么多年谁是他的后人已经无从得知。可蛇妖仍不肯善罢甘休，宁愿将整个镇子上百口人屠杀殆尽也要报仇雪恨。
而整个南方密林都是神月教的天下，以神的名义统治着千里浩土，维持所有土地的安定与和平，要将一切兴风作浪的恶势力都连根铲除。
涉世未深的他和琉槿嫉恶如仇，看到蛇妖屠刀下尸横遍野的村庄震惊不已，发誓要将罪恶滔天的蛇妖置于死地。可是生性奸诈的蛇妖竟然将余下人的性命当做赌注，让他们束手就擒。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再惨死，他们打定主意一个人先假意屈服，救出所有人质之后再里应外合诛灭蛇妖。
可蛇妖却看透了他们心中所想，不但没有中计还将计就计，反将他们都囚困在阵法中，然后在他们的面前将剩下的几十个惊恐万状的人一个一个残忍杀害。那个时候胜券在握的蛇妖的目的已经不仅仅是要取走他们的性命，而是要使他们屈服，让被神明之光笼罩的他们对着低等下贱的妖跪地求饶。
他们宁死不屈，然后蛇妖就在他们面前把人一个一个以极其残忍血腥的手法折磨而死。他和琉槿虽然出自揽月阁，但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像没经过暴风雨的花朵，并不像摘星楼的杀手一样早就在腥风血雨中出生入死，根本就无力抵挡那对生命的践踏，对人性的摧残。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些人死去的时候鲜血淋漓的场景，狰狞而可怖，临死前的嘶嚎声撕心裂肺。而余下那些等着被宰割的被吓得魂飞胆破的人则跪下来，不断作揖磕头，苦苦哀求他们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们的心和信仰都在激烈地动摇着，目视着鲜活的生命消亡，生不如死。可要他们低头却是万万不能，而就算他们低头求饶，狡诈多端的蛇妖也不会放过他们。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直到最后一个，那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他的母亲死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吓傻了。在蛇妖的獠牙伸向他细细的脖颈时琉槿终于忍受不住了，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崩坏，可蛇妖并没有停手。
洋洋得意的蛇妖解除了困住他们的阵法。
她挡在小孩子的身前接下了蛇妖带着世间最为剧烈毒药的獠牙，同时突然发难遏制住了蛇妖的要害，回过头来深深地往了他一眼。
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目光，带着生死间的诀别，终生难忘。
他的力量开始暴走，可仅凭他们两个人仍旧不是蛇妖的对手。最后千钧一发的时机，是突然赶来的人救了他们。蛇妖在临死前仍心有不甘，那个猎户当年不仅仅用箭射伤了她，而是在她面前杀害了她所有刚刚出生的孩子，将一条条小蛇都活生生地剥皮杀死，却偏偏放过她。她接下来的生命里，满满的都是报仇。
琉槿中了蛇毒，她身上的顽疾与其说是疾病不如说是这种无药可救的剧毒，并不立刻要人性命，而是一点点将人的生命蚕食殆尽，受尽痛苦折磨而死。蛇毒令她每个月都会发一次狂，发起狂来的时候如妖似魔，六亲不认，没有办法他只有用铁链将她锁在房间里，派人好好看守着。她的力量早就随着生命而流逝，并不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连铁链都扯断了，还落了水，加重了病情，已经是回天乏术。
天枢却无论如何也不让琉槿死去，不仅仅是因为早就深入骨髓的爱，更是和当初一样，他没有屈服放弃，他永远都不会屈服放弃！
而后他成为人人羡慕瞻仰的天枢大祭司，琉槿却因为身上的剧毒而断送了所有的未来，成为神月教的一颗弃子，唯有他还不愿放弃她。
再后来他成了白月城的城主，她的生命煎熬至尽头，病入膏肓，离死不远。他寻遍天下名医，强行挽留住她的生命，她依旧如烟消逝。
在她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们成了亲，整个白月城都是一片喜色，所有人都在庆贺他们的天作之合。她在大红的花轿中笑面如花，成为最美的新娘，距今已经整整九年。
天枢还在回忆纠缠不休，而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子已经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发怔的他。
直到丫鬟送来晚膳才惊醒了他，回过神来便对上一双死寂的眼眸，泯灭了一切光热，绝望。
他接过了丫鬟手中的晚膳，示意丫鬟先退出去，亲自动手喂琉槿用膳。只是一点点稀粥，里面放着昂贵的补药，她进食很少。
“来，吃一点。”他神色温柔，将滚烫的清粥在唇边吹散了热度，才送到琉槿的面前。
她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也不张嘴，像个木偶一般呆呆地盯着他。
“吃一点吧，你的病才能尽快好起来。”他柔声劝着。
在听到病这个字眼的时候琉槿猛然间变了脸色，她那张没有生气的脸突然布满了愤怒，抬起头一巴掌便将天枢手中的碗打掉。白瓷碗落在地毯上，虽然没碎，但粥已经全部洒了。
“不吃！”她的声音粗哑。
“好好。”天枢由着她的性子，又急急忙忙查看热粥洒出来是否烫到了她什么地方。琉槿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回去，直视他的眼睛，眼中逐渐恢复清明。
她的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切，没有丝毫的迟疑道:“我就快要死了吧。”
天枢一愣，反应过来面色复杂，还试图辩解:“怎么会？你会好好活着的，谁也不能夺去你的生命！”
“别再执着了，让我死吧，对于我来说，死才是一种解脱，你也不必这么痛苦。”她再开口之时已经满是哀求。
“胡说！”天枢也变了脸色，厉声道:“你不会死，我不要你死！”
“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方法能救我了，我早该死去，却还白白拖了九年，到现在再也拖不下去了。郁青他也该没了能为我续命的办法了，这些年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用，没有用的，我是该死去的人啊。只有你，还不肯认输，不肯放弃。连我都放弃了啊，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枢说不出话来，面庞似哭又无泪，整个人都微微地颤抖着。只是在心里一遍有一遍地念着，还有最后一个方法，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放弃吧。”琉槿伸出细细的手腕，轻轻地抱住了他。
沉默一下子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任由女子讨好似地抱着他，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压抑着愤怒的狂龙。
越是到最后，越不能放弃，否则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机，千方百计？
满室烛火无风自摇。
许久，他的气息渐稳，心中无限疼惜，回抱住那盈盈一握的身体，她瀑布一般的长发散出令人沉醉的幽香。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转了话题，问道:“槿儿，今天不是你发病的日子，怎么会跑出去？”
“你忘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变了气息，急促道:“我等了你那么久，你都不来，我一直等一直等，天都要黑了，你知道我最怕天黑了。我想出来找你，只是想出来找你。”
“对不起，朝圣之日马上就要到了，我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天一直没来看你。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来陪你好不好？”他安抚似地拍着她的背，还以为她能一直活着。
她却还是执着:“你还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他毫无印象。
琉槿恼怒:“九年之前的今天，你娶了我，我嫁给你。”
“啊！”他惊道，如此重要的日子，他居然会忘记，每一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陪她，唯独今年偏偏忘记了。九年之前，她的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明知道时日无多，他执意要娶她，她执意要嫁给他，他们原本就是两情相悦的。
“对不起，我实在是……”他满脸愧疚，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琉槿用指尖压住了嘴唇。她瘦弱如孩童的身体扑到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凝视他的面容，那沉寂的眼中突然有了光，一如当年。
“现在，你还是来了，就在我身边。”她将脸颊靠在他的胸口，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唇边轻微的笑，像是水面细细的涟漪。她忽然又问道:“朝圣之日又到了，今年来白月城的人多吗？”
“多，比以往的每一年都多。”
“好想再看一次朝圣之礼，我很多年都没看过了，今年让我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