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为什么？”
姚亮没有回答，转过身背对着刘川光。后花园里一盏路灯都没有看，漆黑的沉默在两人的四周肆意蔓延。
不知道等了多久，正当刘川光按捺不住，打算打开话题的时候，姚亮却突然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觉得今年的联赛我们为什么会输给了私立景德学园？”
那次惨败无论对于刘川光还是整支球队来说都是一条难以磨灭的伤疤，姚亮突然旧事重提，虽然不明所以，但刘川光还是坦白回答：“不为什么，技不如人，只好认输。那场比赛，他们的确发挥得比我们出色，而且进攻防守的布局都处处克制住我们，就好像……”刘川光的后半句话突然硬生生地被截断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卑劣、令人不可接受的答案。
姚亮转过身，仍然是一脸苦笑的模样：“你真是一点就明。不是好像，而是确实。景德他们知道了我们队的所有资料，从首发阵容到比赛策略，全部都知道了，所以他们才能针对我们的软肋制定针锋相对的策略应对，所以他们才能赢得那场关键的比赛！而把这些出卖给他们的人……”
“是……龙易明？……”刘川光不曾想到仅仅是说出一个人名，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竟然会变成感觉如此苦涩的一件事。
“感到不可思议吗？我当初得知真相时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不，应该比你更痛苦。龙易明不仅出卖了我们队的资料，而且还打假球，在几个关键赛点时故意放水，帮助景德获胜。大山当时只是单纯地以为龙易明是因为个人英雄主义才导致失分，所以两人起了争执。我尽管阻止了大山，但心中同样起了疑心。”
“我后来一直暗中留意龙易明的行踪，竟然发现他赛后和景德学园的篮球队长私下会面。要不然我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是自己技不如人。我为了知道真相，立即上前跟景德的队长直接对质，想不到他竟然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还说是龙易明主动跟他们联系，责任不在他们而在我们，所以根本不讳言谈这件事。”
“龙易明也承认了这件事吗？”
“是的。他看见我当然非常惊讶，不得不向我坦白他当时交上了一个千金大小姐，约会开销很大，但零用钱远远不够花，所以一时无奈才被迫做了那个决定。他后来也觉得很后悔，可惜比赛已经结束，也无法再改变赛果了。”
“他向我道歉，对我说尽好话，苦苦哀求我不要把这件事曝光。他见我还犹豫不决，更威胁说如果公开这件事，不光是两支球队自身，就连景德学园和我们学校也同样会名声扫地，甚至最坏情况有可能双方都被校际联赛委员会永久除名。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原谅他，更不该包庇他，但那时候却被他灌的迷魂汤弄得不由自主地可怜起他来。最后我不仅答应他将这件事保密，甚至还同意了将他继续留在球队的请求。”
“自从那天以后，龙易明像没事一样仍然每天在队里嘻嘻哈哈，而且对我比以前更友好，有事没事地讨好我。我知道他是在补偿他的罪疚感，我表面上仍然跟他保持着友好的关系，有时候还不得已被他强拉出去玩乐。”
“可是，我跟他走得越近，我心中对他生出的恨意也越多，我似乎以前从来不曾发觉，原来龙易明有这么多不良习性，是一个这么惹人厌的家伙。他说话尖酸刻薄，对人嫌贫爱富，只是靠着相貌和家世就能呼朋引伴、拉帮结派。尽管我不得不对外继续装出跟他维持友好的样子，同时一直强迫自己压抑着对他的厌恶感，然而，这些恨意却与日俱增，而且愈来愈浓烈……”
“不！我的恨意与其说是对他，倒不如说是对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当时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听信他的借口！恨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心软答应他的请求！我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我的恨意就像一座隐没在地面下的沸腾的火山，我不知道这座火山什么时候会爆发，但我知道再压抑下去，我总有一天一定会被这些恨意彻底吞没！！”
“阿光，你真的很了不起。你刚才的推理几乎全部都说中了，就像你亲眼看到的一样。只有一件事不对，我那天到了体操馆，并没有马上杀了他。龙易明呀，他虽然有很多坏毛病，但他又真的是一个全然单纯无心机的人。自从我答应原谅他并为他保密以后，他就像以前一样完全地相信着我，竟然对我没有丝毫提防。”
“那天我来到体操馆前，他最初见到只有我一个人感到有点奇怪，但我说有几句话想私底下跟他讲所以提早来，其他人在后面马上就到，他居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我知道时间很紧，可能你会觉得我现在再说这种话是伪善，但我看着他那副无忧无虑的傻样，我有一瞬间真的犹豫了，我想再问清楚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于是我问他是否真的后悔把球队出卖给景德。”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反问我怎么还在介意这些小事，还劝我比赛年年有，但女朋友甩了就追不回来了。我用我残余的最后一点理智问了他最后一条问题，景德给了他多少钱。你猜多少？才一万元！原来对他来说，西京中学篮球队这个名字，我们全部人的荣耀，我们一年的心血、汗水、辛苦和努力，全部加起来只值一万块钱？！那一刻，我感觉全身都像被火山喷发的熔岩淹没，脑袋里的意识好像一下子全部崩溃了，我没有办法思考，我变成一只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怪物！……”
回想当时的情景，令姚亮越说越激动，双眼怒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紧紧地握着两只铁锤般大的拳头，手臂和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刘川光不自觉警惕起来，唯恐姚亮像刚才那样失去理智。幸好姚亮没有再一次失控，他不停地深呼吸，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等到终于冷静下来之后，他才继续说道：
“就像你所推理的那样，在我们到达西大的第一天晚上，我去急诊室探望过大山之后，就去了篮球馆。我把一辆装球车腾空，运到体操馆去，再找了一块废弃不用的黑色窗帘布掩盖在上面。所以阿芳说第二天训练结束时看见了放在门后的装球车，不是她眼花看错了，就是为了掩护我而说的谎言。”
“我在体操馆里堆积的运动器械里挑了一根最短的铁棍，大概是单杠之类器具的备用支架吧，再用更衣室里找来的几条毛巾反复缠在上面。这么做的目的是尽量避免流血，因为血腥味很快就会变得很浓烈，不可能不被立即发现。我早就把铁棍藏在体操馆门口的树丛中，那天我失控以后反手就把那条铁棍抽了出来，趁龙易明不注意就一甩手打过去，正击中在他后脑勺上。他连一声呻吟都没有，立刻就倒地不动了……“幸运的是，他几乎没有流血。于是我赶紧把他搬进体操馆，连同铁棍全都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装球车里，还有把他的手机关掉，以免因为电话铃声而被发现，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回篮球馆和阿芳她碰头。”
“等到晚上，我才有时间回来清理现场，把篮球车和铁棍都擦拭干净，再把装球车运回篮球馆藏起来。铁棍可以归还原处，毛巾就只能偷偷扔进澡堂旁边的锅炉给烧掉了。”
看着姚亮神情漠然地讲述着这些可怕的经历，刘川光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个曾经十分尊敬崇拜的队长感到陌生。是自己对他的了解太肤浅，还是他性格的另一面隐藏得太深？
“我并不知道你说的红外摄影照片是什么东西。那天晚上当他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只是察觉到照片中红色屋顶建筑的位置不对，而龙易明却不知道，误以为那就是篮球馆。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告诉我整个计划，教我该怎么做，然后我就可以从没完没了的憎恶的折磨中从此解脱了。”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张照片的原理，但我知道这是一个诱惑我犯罪的天大机会。当整个计划的轮廓成型时，刚好王建山病倒的消息来了，我那一刻真的震惊了，就连上天都为我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我强迫自己开始依照设想的计划行动，我反复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再像上一次面对龙易明那样软弱！”
“其实跟你这个高材生相比，我这个木鱼脑袋临时想出来的计划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在你看来，我这个自以为完美的计划其实是漏洞百出的吧？假如龙易明不愿意一个人去买水，假如他记不住那个红色屋顶的位置，假如他发现了那是体操馆而不是篮球馆，假如他没有安安分分地在门口原地等待，假如有其他人看见他在体操馆前，假如我用力过猛让他血流满地，假如有人在第一天发现大门后没有装球车……发生了任何一个假如，我的计划都功亏一篑了。”
“然而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异常顺利，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他几乎是在最佳的时机打电话给我，而他一直等在体操馆门口没有离开，并没有人发现他；程其芳很听话地按我指示分头行动；他的推定遇害时间和尸斑状况都是最理想的结果，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警察也如我所愿朝着抢劫杀人的方向在侦查……彷佛一切都进行得那么完美，完美得让我怀疑这根本是天意在借我之手杀了他……”
“根本不是这样！”刘川光再也听不下去，一声怒吼打断了姚亮的自白。
“这个由一连串可怕巧合衍生出的杀人计划确实令人惊叹。你的机智和急才就连我也自愧不如，因为你随机应变的能力，充分利用了各种突发的偶然事件和巧合，才让我跟警方都一直摸索不到识破诡计的突破口。如果不是我运气比你更好，我根本不可能发现真相。”刘川光从来不相信运气或是命运，但唯独这一次，或许是个例外。
“但是……天意不是像你理解那样的。即使在一次又一次的分岔路口上，都在朝着令杀人计划顺利实行的那个方向发展，但是，假如真有天意的话，也不是为了让你成功杀人，而是为了给你一次又一次机会，让你可以及时收手啊！”
“……阿光，也许你说得对。我杀他，是因为他亵渎了篮球场上的规则，玷污了我们队的名誉。可笑的是，原来从一开始，我自己也已经变得跟他一样了。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当我在第一个路口做了错误的选择以后，我就已经彻底迷失，我就已经没有办法再走回头路了。”将一切事实和真相都倾诉完毕了，姚亮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不，永远不会太迟，你现在还没真的走到不归路上。你现在还有一次二选一的机会，要么，你错上加错，现在杀了我，将真相掩盖；要么，你承认自己的错误，愿意承担后果，主动向警方坦白一切。”
“……”姚亮久久沉默不语。
“姚亮，这是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你自首吧！”
姚亮缓缓靠近刘川光，双手徐徐举起，伸向他的脖子。但刘川光没有半分退缩或胆怯，他信任自己的队长，相信他这一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最终，姚亮的双手在空中转向，落在了刘川光的肩上。“……我知道了。阿光，虽然现在的我没有这个资格，可是在我临走之前，我可以请你答应我两个最后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
“第一是能不能请你爸爸把龙易明出卖球队资料的事情保密。无论他的目的如何，但他那天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这件事曝光，对我们学校和球队来说都是一件负担不起的沉重打击。”
“……我没有把握，但我会尽力说服我爸。另一个呢？”
“请你不要放弃我们的球队。那天在篮球馆，我对你说的话是真心的。拜托你，请你成为西京中学篮球队的支柱，夺回我们应有的荣誉吧！”
“我……”
“队长！”
“姚亮！”
就在刘川光迟疑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队员们的声音。刘川光和姚亮转过身来，才惊讶地发现，其他队友们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后院里。
“你……你们……”告白以后的姚亮似乎完全丢失了平日作为队长的冷静和成熟，面对自己的队员却慌张得手足无措。
“我们都听见了！队长，这是真的吗？”
“不要再叫我队长了！我不是你们的队长……”
“队长！”
姚亮鼓起曾经身为队长的最后一点尊严和骄傲，不再理会其他人的呼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后院。
他回到屋内灵堂，向龙易明父母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伯父伯母。我要走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龙易明父母不知就里，连声回答：“不客气，不客气。请慢走。”
姚亮走出龙易明家大门，刘川光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后追了出来。
“姚亮！……”刘川光向着姚亮的背影大喊道。
姚亮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你……恨我背叛了你吗？”刘川光说出了他心底最后的疑问。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过了良久，姚亮才缓缓转过身，他注视着刘川光，用平静的语气回答：“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我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我也一样！”
“谢谢你给了我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姚亮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回头。他缓步前行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被笼罩在街道上的漆黑夜色所吞没。
刘川光目送姚亮远去，随后也离开了龙易明家，但他也不想回去自己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艾翡家的门前。
刘川光敲开艾翡家的门，将两张照片还给艾翡，然后两人站在大门前，相视无言。
过了不知道多久，艾翡首先打破了沉默。“找到真相了吗？”
“找到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找到了事实真相却比懵懂不知更加痛苦？为什么！”
仿佛被艾翡的一句话挑动了脆弱的敏感神经，刘川光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好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艾翡从未见过刘川光像个小孩子一样，如此脆弱无助，如此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即使是那次篮球比赛惨败以后，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痛苦绝望过。
艾翡知道现在任何言语也无法安慰刘川光，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纤细的双手环抱着刘川光宽厚的肩膀，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撑着他。
他现在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光，16岁生日快乐……”艾翡在心里默念。
